酸甜的电视梦

作者：倪夏明

1958年10月1日，上海开始有电视了，从此电视机与电视节目这两个新名词逐步记忆在人的脑海里，并一步一步走进了千家万户。

1972年上海220米的电视讯号发射塔在南京西路建成使用，覆盖整个上海和郊区以及江浙临近区域，电视机也就逐步走进了工矿企业、事业单位、学校、农村社团以及率先比较富裕的家庭，电视节目也就成为了人们茶余饭后所议论的主要话题，晚饭后三五成群打扑克、下象棋军棋的业余生活，也逐步朝看电视节目慢慢过渡。

1995年，468米当时世界第三高的东方明珠广播电视发射塔在浦东陆家嘴建成并投入使用，覆盖整个长三角地区，电视机已成为了家家户户必需品，看电视也就成为业余时间的主要内容，成为每天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随后有线电视接入每个家庭，电视进入了收费时代，欣赏电视节目可以个性化选择，家家户户从拥有一台电视机提升到拥有两台或多台电视机的时代。个别家庭还安装了卫星电视接收器，由于政策不支持，现在还在使用的越来越少了，几乎消失。

时至今日，对年轻人来说，电视机已成为了一种摆设，大屏幕、超大屏幕，高清、超高清，激光电视机竟然没有了吸引力。然而对我来说，几乎与电视相伴成长，其中的苦与乐，酸与甜交织浸润在一起，回味无穷……。

我家的正南方约300米，有横贯安亭东西的昌吉路，公路的两侧坐落着两家国营市属工厂，南边的是上海自动化仪表九厂，北边是上海地质仪器厂。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单身职工是住厂宿舍的（除了星期天回上海市区的家里，也没有现在流行的农民工），为丰富单身职工的业余生活，两家工厂均购置了进口24吋彩色电视机。然而我们这些乡下人平时是不允许进入工厂观看的。

1976年1月8日，人民敬爱的周恩来总理与世长辞，全国人民沉浸在哀悼之中。学校老师要求学生尽可能观看电视作为悼念的一部分，但学校没有电视机，因此想到家南边的工厂。

晚饭后，我们这些已上初中的大孩子，三五成群结伴来到了上海自动化仪表九厂门前，向门卫师傅说明来意后，勉勉强强答应了我们的请求，并嘱咐我们不要在厂区内随意走动。我们一路小跑，直奔食堂大厅兼会议大厅和影院（每周末有电影放映，余票也对外发售，所以我们也经常去看电影）。

电视已开播了，当时只有两个频道，中央电视台（5频道）和上海电视台（8频道），播放的内容全部是中央领导和首都各界吊唁和瞻仰周总理遗容。周总理的遗体穿着灰色中山装，身上覆盖着鲜红的中国共产党党旗，仰卧在鲜花翠柏丛中，吊唁的场面鞠躬、哭声一片。也看到了一个穿着军装，没有脱帽的三鞠躬，感觉有些讶异。有时碰到不让进，那我们只有辗转向西300多米上海地质仪器厂去观看了。两厂的电视机都放在用木架支撑的木箱里，前后有门，放置在主席台的一侧，高高在上，坐在长条木椅上观看，没有死角也不会有遮挡，尽管距离比较远，但没有一丝一毫不舒服。以后的朱德委员长、毛泽东主席逝世我们也是同样去观看了。特殊时期外，平时是不让进的。然而平时在学校，同学之间课余交流的话题比较多的还是电视，因为他们大多数是职工子弟，可以带进带出的。

获悉安亭医院也有电视机了，我们几个伙伴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去欣赏一下。安亭医院坐落在墨玉路西约200多米的昌吉路上，坐北朝南，从我家到医院不到一刻钟的路程，进了医院七绕八拐找到食堂，食堂不大，人已不少，后面还有几个站着的。我们几个找了空隙占领了自己的站位。电视机放置在正北端中间木架上箱框内，屏幕已亮，节目还未开始，大概有16吋大小，黑白的对比方块夹带着雪花伴着音乐，预示着节目就要开始了。晚七点正，“全国电视新闻联播”开始播出，从此认识了正襟危坐读播新闻的赵忠祥和李娟。以后每当听到有喜欢的电视节目，就来这里观看。

1978年，本村一个在上海电影制片厂工作的一位老阿姨退休了，带回了一架朋友帮忙组装的无牌黑白电视机，一时轰动整个村庄，时值国庆节，这家人也好客，电视机放置在客堂里，每天来看电视的邻居挤得满满一屋，姚慕双、周柏春的独角戏，形象生动，妙趣横生；杨华生、笑嘻嘻的滑稽戏，风趣幽默，夸张诙谐，使人笑口常开；袁一灵、黄永生的上海说唱，独具一格，难出其右；丁是娥、邵滨生的沪剧唱段，脍炙人口，特色鲜明。这些难得一见的喜庆节目贯穿了整个国庆节，看了还要看，看了还想看。我和很多邻居整个国庆节是在她家度过的。从此我认识了这些沪上名家，欲罢不能。

1979年我家所在的生产队购买了一架捷克产的24吋黑白电视机，放置在村会议室，大概有30平方米大小，电视机放置在木架上箱框内，坐北朝南置后中央，前面有门上锁，有专人保管播放。从此我们可以无所顾忌地不出村看电视了。为了更好地收看到不同频道的精彩节目，我家特地订阅了《每周广播电视》报，能及早了解一周的电视播放信息和内容介绍以及各种评论。

农闲时节，早早吃了晚饭，看电视的人随手带上竹椅、板凳，不约而同地先后聚在了会议室的门口，为了占领一个有利观看的位置。尽管当时的电视节目还很匮乏，但是每天除了新闻外，播放一部电影故事片那是雷打不动的。接下来一段时期日剧、美剧以及港剧曾风靡一时，《姿三四郎》、《铁臂阿童木》、《加里森敢死队》、《大西洋底来的人》、《霍元甲》、等播出时，更是万人空巷，会议室挤不下了，只能把电视机放置在露天的水泥打谷场上播放。国产电视剧也不甘落后，《敌营十八年》、《玫瑰香奇案》等相继播出，好评如潮。我也从此记住了主演张连文和黄达亮。特别是港剧《霍元甲》播出后，群情激奋，民众爱国热情空前高涨，延伸出了一股习武热潮。随后系列剧集《陈真》、《霍东阁》相继接踵推出，观剧欲望高涨，然而扫兴是电视台不播出，改为录像播出，并收费。当时整个安亭没有一家对外收费录像放影厅，大屏幕的彩色电视机更是稀缺资源。还是在安亭乡文化馆出面，租借了六台大屏幕彩色电视机，以及配套的放像设备，均布置文化馆大厅内，从早到晚，20集一次性放影结束。当时一 元一张票，一票难求，甚至没有对外发售，全在内部抢光了。我非常有幸，一个朋友帮我搞到了两张票，使我没有留下遗憾。

上海是个海纳百川的聚合地，特别是江浙沪及邻近地区的地方戏曲在上海都占有一席之地，京剧、昆曲、沪剧、越剧、锡剧、扬剧、淮剧、评弹、黄梅戏等戏曲以及折子戏，相继走出舞台，登上荧屏，使得电视节目更加丰富多彩。

1982年本村有四户先富起来的农户率先购买了日本原装的索尼牌12吋黑白电视机，其橙黄色的外壳，小巧玲珑结构，清晰的图像，吸引了全村人的眼球，羡慕之情油然而生。什么时候我这个贫穷的家庭也能拥有自己的电视机，梦想经常浮现，现实依然残酷遥远。因为十多年前小妹治病借的贷款刚刚还清。

1984年本村一对比我大两岁的青年结婚了，女方嫁了一台14吋金星牌彩色电视机，价格998元，寓意久久大发。一时轰动十里八乡，成为当时率先富起来引领陪嫁的理想标配。梦想的标准又升级了。

心有余而力不足，两年后我也准备结婚，但是现在造新房是头等大事。借遍了所有亲朋好友，勉强造好了新瓦房，筹备婚事也就是下一个大事了。

女朋友家请了一个木匠做家具，还是远房表亲，家住上海小东门，插队后入赘女朋友远房大姨家，因此称谓是表姐夫。由于经常给人做家具的缘故，所以在上海和乡下都有广泛的人脉，我抱着试试看的想法，请他帮忙搞一张当时最最紧张稀缺的14吋金星牌彩色电视机的购买券。不想他立时满口应允，令我们喜出望外。本想这么紧张的东西，搞到手也要比较长的时间过程，谁想到，不到两个月传来了好消息，票搞到了，一周之内带上1450元钱去上海提货（当时黑市黄牛票价500元一张，还有钱买不到）。然我听到消息则是喜忧参半，喜的是这么快就搞到了，心定了，忧的是，家里只有约100元钱，其余的钱哪里去找，前面造新房借了一屁股的债一个也没有还，真是急死人了。父亲把仅有的100元给了我说：“我是无脸再去借了，自己想办法吧”。

晚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把没有借过的亲朋捋一遍。大表姐去年刚结婚，手头应该有点钱的。第二天一早，直奔大表姐家，说明来意后，大表姐脸色有些为难，但也没有扫我的兴，说：“收到的礼金已全还债了，只有我今年的分红没有动，全在存折上，你全拿去吧”。然后从五斗橱抽屉里拿出一本崭新的存折，交给我，翻开一看，有400多元，既高兴又失望，但总比没有强。回到家如实向父亲汇报，父亲安慰我：“不要急，再想想办法”。“刚听说后宅你大表哥刚卖掉一棚鸡，你去试试”，我心情忐忑敲开了大表哥的门。

哥：“是否继续养鸡”。

哥答：“刚出棚的鸡舍毒气很重，要凉一个时期，消毒后再养”。

“那能否借用一些钞票，我有急用”。

“啥事体”。

“托人搞到一架彩电，钱不够”。

“缺多少”。

“950元”。

“我这里全部900元，刚存银行，你晚上来拿”。

听到这里，一时喜出望外，开心激动的眼泪在眼睛里打滚，连声“谢谢！谢谢”！

晚饭后，一家人聚在一起，拼凑最后的50元，父亲拿出了每天卖蔬菜得来的零钱，弟弟拿出了用剩下的奖金，我把零用钱全部倒出来，勉勉强强凑足了50元了，全是5元以下的小票。此时正巧父亲的一个在上海探矿机械厂工作的朋友来串门，看到满台的小票，问明原因后，立即在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把一台小票换成5元以上的大票，并说；“招水（脸面）勿要摊到上海去”。并再向他借了10元钱，作为路上盘缠，一切停当。

转眼到了星期天，我俩带上一根细长的棉纱绳子，捎上一根短棍，早早地乘上北安线，陆家宅下车换乘94路公交到曹家渡，再调乘23路电车至老西门，转11路环线电车到小东门下车。按地址寻到表姐夫家已过上午10点，吃了便饭后，跟着表姐夫穿过几条弄堂，走进一户人家，主人迎进里屋，指着地上一个大纸箱说：“这个就是”。表姐夫马上动手翻开纸箱，抽掉上面塑料保护袋套，看见了银灰色的机壳，两人四手捧出电视机，置于小方台上，轻轻扳掉两侧的泡沫保护垫，插上拉杆天线，接上电源，按下启动按钮，只听到轻微的“噌”一声，电视画面徐徐亮起。这分明是18吋的，我心头一阵狂喜，看着清晰的画面，动听的声音，右上角银白色SHARP字样，鲜艳夺目。

表姐夫回头问我俩好不好，我俩异口同声，迫不及待地说了几个“好”！转眼一想，坏了，钱可能又不够了，这么办？表姐夫把电视机重新装箱完毕，递给我一张发票，上面印刷的书法台头特别醒目，“上海无线电十八厂”发票，手写的金额大写：壹仟肆佰伍拾元整。我七上八下、忐忑不定心一下子落了地，急忙拉开随身携带的仿皮手包，拿出全部的钞票，交给表姐夫，表姐夫轻快点着钞票，一气呵成。然后拉我去一边，附耳对我说：“还要五十元的‘香烟’钱”，“好的，但不好意思，今天没有带足，你能否帮我想个办法，圆个场，下次你来安亭我送来”。看着我的无奈，表姐夫爽快地答应我的请求。于是我俩用细绳把纸盒捆扎完毕，串上木棍，前后一提，满脸喜悦地回家转。

到家已是傍晚时分，一家人围着电视机看了又看，自豪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虽然我家在村里是最穷苦一户，但是拥有18吋彩电的是第一家（尽管都是借来的钱），而且跨过了黑白电视机的时代。村里的近邻都不约而同来我家表示祝贺并观看节目。

此时段，正值上海台意甲一小时剪辑录播开始年，世界级球星汇聚意甲的豪门球队，球星献艺，精湛荟萃，号称“小世界杯”。普拉蒂尼领衔的尤文图斯队，其优雅球技，浪漫的球风，特别是前场的直接任意球射门，绕过人墙，十拿九稳，被冠名为“香蕉球”，赏心悦目，精妙绝伦。近四十年过去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古利特携荷兰三剑客的AC米兰队，剑之所指，所向披靡，破门无数。马特乌斯率德国三驾马车坐镇国际米兰队，似铁甲战车，车轮滚滚，碾压一切强劲后卫，不可一世，破门得分。马拉多纳的南美三杰，带领那不勒斯队成为一支后起之秀，其精妙的门前传球配合，人到球到，不差毫厘，堪称“金左脚”。现在想起他们，回忆他们技艺，就必须要感谢这架电视机。

三个多月后，电视机搬到了女朋友家，也让他们全家享受一下彩电的乐趣和感受，因为来年结婚，要成为嫁妆回到我家的，对岳父母尽量不留下亏欠。

结婚以后，每当有精彩的电视节目，我就把电视机搬到楼下的客堂里，方便左邻右舍的邻居来观看，碰到大热天，就直接搬到门外的院子场地上，供来者边乘凉边欣赏。

1998年我们搬进商品房，买来了更大的34吋彩电，但这架旧电视机仍不忍丢弃，放在房间里继续让她展现美丽色彩。

2024.7

【作者简介】倪夏明，大型合资企业职工，企业报通讯员，文学爱好者。写过新闻报道、散文、游记和诗歌等，有数十篇作品，在行业报和其他杂志上发表。文笔精华研究会会员，中国现代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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